鸭棚子里还有一个人，正斜躺在地铺上，不住停地抽烟。杨青林一看，样子很年轻，但他不认得。冷满爹把羊角灯放在一张小方桌上，走过去摇了摇年轻人的肩膀，吩咐道：“你不要净抽烟了，弄得棚子里整天一股烟气，叫人难受！你横竖现在不睡觉，代我去守守那几只籇子，东边柳树下那只籇子里已经听得泼动水响，兴许有只大鱼进去了。”年轻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猛地抽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用脚踩灭，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他在鸭棚子角落里摸索了一会，从那里提出一只大鱼篓子，连招呼也没有打一声，就走出去了。杨青林问道：“这是谁？”冷满爹朝那离去的人背影扮了个鬼脸，低声说道：“常德市下来的知识青年，名字叫宋明，到这里快三年了，住在我家里。”杨青林道：“看来，他心里不舒坦。”冷满爹道：“是啊，这些天他满肚子不高兴，我便把他带出来，让他跟我一起在这里放籇子。”杨青林问道：“什么事情使他这样不高兴？”冷满爹道：“女朋友不理他了！本来是一起下放的知识青年，也住在我们家里，后来那女孩子家里送了罗支书女儿彩元一块手表，常德木工厂来招工，就推荐她去了。上去以后，还常来信，好像商量过冬天要结婚的，不想前几天突然寄来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着一大摞宋明寄给她的信，还有宋明送给她的书籍和纪念品，据说这是眼下青年人的规矩，这种表示，说明她已另外看上人了，叫这里不要再给她写信了。这对宋明的打击太大了，有好些天，他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总是唉声叹气，常常坐在水边发呆。他早就学会抽烟，现在抽得更厉害，那手上攒的一点准备结婚的钱，都快给抽掉了！”
老倌子只顾说话，忘了给杨青林准备吃的，这时他才记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笑道：“你看，我只顾说话，忘了摆饭，把你饿坏了！”老倌子忙从炉子上将鱼汤端下来，滚热的鱼汤发出一种浓厚的香味，更加激起人的食欲。他又从一口木盒似的小柜里端出一碗火焙鱼，和一碗干虾子，那钵米饭已经凉了，他在锅子里热了热，然后把饭端到了杨青林面前。他道：“青林，吃吧，吃饱了好好睡一觉，先在我这里休息几天，把身子养一养，再想下一步的事。你放心，我不会告发你，刚才我把宋明打发出去，就是不叫他听我们爷俩说的话。”杨青林一听冷满爹这些话，知道他还以为自己是逃犯，冷满爹是同一个生产队的老人，他知道自己的案情。杨青林忙笑道：“满爹，我这次出来，不是逃出来的。”冷满爹一听高兴得睁大一双眼睛问道：“是吗？”杨青林忙点了点头，并且从怀里把劳改队发给他的释放证明掏给满爹看。冷满爹略识几个字，他把证明接着，拿到眼前看了几遍，看清楚以后，便用双手捧着证明，脸上笑得像开了花。他道：“我心里早琢磨过，你骂过江青，如今这妖婆倒台了，你应当是功臣，早该把你放出来。罗四拐子对人说，你还骂过毛主席，骂毛主席是有罪的，现在还出不来。我心里想，这肯定是造谣，像你这号穷苦人家养大的孩子，怎么会骂毛主席？现在好了，正式放出来了，你娘听了不知会有多高兴！”杨青林一听，停住筷子，忙问：“我娘现在怎样了？”自从杨青林入狱以来，他便一直没有听到一点关于娘的消息。冷满爹道：“你娘活着，不过眼睛瞎了，她为你的事，日日夜夜地哭，怎么不哭瞎眼？”杨青林想起娘孤单一人，日子一定过得很艰难，他想起这些，心里很难过，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冷满爹见他停住筷子，忙道：“还好，还好，你放心，孩子，快吃饭，不然，天气冷，饭菜又凉了。”杨青林才又端起碗扒饭，他一边吃饭，一边听冷满爹继续说道：“这也是命！要说你娘命好吧，她早年死了老倌，好容易把你拉扯大成人，刚刚出得点力，不想又遭了这种横事儿！要说她命不好吧，她又偏偏碰上了一个叫杨春林的本家，我也搞不清，是不是你远房的堂兄弟，你被抓走以后，这个杨春林按月寄钱来，维持她的生活。还有你家隔壁的朱家三兄弟，朱长生、朱利生他们，从前你们都是光屁股朋友，从小一块长大的，他们对你娘也很好。特别是朱家小妹，你一定也还记得，你判刑那年，她只有十二三岁，在小学堂读书，当人暴众，爬到刑车上，送了一包熟鸡蛋给你，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这孩子也是你娘命里招的，她总说你冤枉，对你娘顶照顾，你娘的眼睛瞎了后，烧饭洗衣，都是她过来帮忙。《名贤集》上有句话说：‘万般全在命，半点不由人。’这句话一点也不假，我年岁越大，越信这命，一切是命中注定的！”
“只听你念叨命呀命的，告诉你，今天我们又算交上‘红运’了！”两人只顾说话，没有注意到知识青年宋明已经推门进来了。只见他气呼呼的，继续说道：“刚才卜桂香托人搭信来了，说大队已经发出通知，不准私自外出搞副业，副业收入，得由队上统一处理。”冷满爹一听忙问：“搭信人在哪里？”宋明道：“已经走了，他说他还得通知其他人，他叫我把这话传给你听，说不定明天大队长还会派人来检查。”冷满爹一听这话，就像一只泄掉气的皮球似的软塌下来，他一屁股坐到地铺上道：“唉，现在把一切都统起来，又统不好，搞好多人集合一起捞鱼，鱼都吓跑了，还捞个卵！”不过他又站起来，大声道，“我不管，我七老八十了，不算正经劳力，不服他们管！”宋明道：“你不服他们管，把你口粮谷停掉，看你吃什么去？”冷满爹也觉得没有办法，他只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又一下坐在地铺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杨青林还不大清楚，但他根据过去的经验，知道搞副业的事，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是不宜统得过死的。他很同意刚才冷满爹那句话，不应把一切都统起来。但一时不便说什么，他已经吃完了，收拾了一下碗筷，站起来致谢道：“冷满爹，谢谢你，我吃饱了，就回去了。”冷满爹忙拉住他的手道：“青林，你也别忙，从这里回生产队，还有二十里，回到家里，夜已深了，你娘不知你回来，还得临时开铺，她眼睛看不见，一时也来不及，倒不如就在这里睡一晚，这里是现成的地铺，可宽可窄，不会挤着你，让我们爷俩好好扯扯淡，明天一早走。”杨青林一想，也是，如今家里恐怕连床多余的被褥都没有，也还得找别人去搭铺，不如在这里睡一晚，等明天一早就动身，也能很快就见到娘了，这样他就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在鸭棚里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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