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青妹子从灶屋里出来，昨天晚上，她磨了点碎米子，做了一笼子粑粑，现在蒸熟了，她端出一碗待客。卜桂香跑了一早晨，来不及回家吃饭，这时肚里也饿得咕咕叫，接着这一碗粑粑，非常高兴。他笑眯眯说道：“难怪人家都夸青妹子贤惠，利生伢子你不知哪世积来的福，讨了这样一个好堂客！”青妹子道：“哪能比得上你家队长夫人，我听老班子们说，在这垸子里，当年是朵花，而且有一手好编制功夫，是远近有名的能干妇女！”说起自己的堂客，卜桂香来劲了，他笑道：“那是年轻时候的事，我娶她过门时，正好是一九五六年，那一年，刚刚办起高级社，当年又得了个好收成，我们那日子红火的！她身体好，手脚快，一个人抵两个人用，当时队里组织编制组，还请她去当头目呢！”青妹子道：“如今还没丢生吧？等我空闲了，我还想跟她学学呢。”卜桂香连连摇动手上筷子道：“你快莫去找她了，自打刘丽君父女游堤以后，她再也不愿提编织的事了，再说如今她也没过去那种劲头了。”朱利生道：“过去她还是有干劲的。”卜桂香道：“是呀，那是一九五八年，那年，搞‘大跃进’，妇女们顶半边天，炼钢铁，做水泥，什么她都干。说起来好笑，这湖区修个仓库打地基还要从外地运石块，那里也没有岩石，却办起了小水泥厂，发动妇女们天天去运石料，做了一些无用功。还搞什么卫星田，见鬼，光凭那几个堂客们，能亩产五万斤？我当时听了，就不相信，这明明是吹牛皮，但是不敢说。不过说实在话，那些年，她们也是够辛苦的，吃公共食堂，整天在泥巴肚里滚，到六二年，都得病了。我堂客也得了水肿病，如今还常常喊腰痛，她现在已经是黄面老太婆，哪儿还有那种打冲锋的劲儿。就拿这磨粑粑的事来说吧，我那几个伢伢整天喊叫要做粑粑吃，她也没有力气，做了一回，磨了两斤米，就喊腰痛得不行，再不敢做了。这碗里的粑粑，我还带几个回去，给我那满伢吃去。”青妹子忙道：“你尽管吃，这碗里的都吃掉，我蒸笼里还有，你再带几个回去。”
说起他的满伢，他也有话说，他道：“我那满伢，就是好吃。我和堂客商量了，我们供他不起，把他送给他大伯做崽去，让他去吃几天饱饭。”朱利生道：“听说你大哥又当上县里水利局副局长了，你何不叫他负担一下。”卜桂香道：“唉，如今男人都听堂客的！我大哥好说话，为人还算慷慨，就是我那位嫂嫂，平时吝啬异常，好比广东牙刷，你休想拔动一根毛。其实她也是嫁了几嫁了，原来嫁个杂货店老板，是跟人家做填房，解放后离了婚，逢人便说受尽了压迫。后来嫁个中学教员，五七年划成‘右派’，又离婚了，对人说是站到党的立场上来，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她原是水利局下面一个抽水机站的会计，我大哥在那里蹲点，给她粘上了。我看不出这位大嫂哪里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光长一身肥肉，听说连粒纽扣也不会缝，我大哥却很恋着她，结婚十年，没有养过伢儿。我堂客说，我们家四个伢伢，吃食重，负担不起，如今生产队又是这号烂摊子，无法指望过好日子，与其让伢儿在家里受折磨，不如送出去一个。她想把满伢子送给我大哥做崽去，托人给大哥透了个口风，大哥好像点头了，明天我就进城去，把伢儿送去。原来还想收些鱼换笔钱，顺路在城里把化肥领回来，现在落空了，只好空着手去一趟了。”朱利生道：“听说县里农业局也在落实政策，你何不顺便拐去问问，我们一九六二年下放回乡的事，是不是也该落实了？”卜桂香拍了拍后脑勺道：“这事我倒忘怀了！现在看来，生产队的事越办越寒心，我辛辛苦苦，一年奔波到头，连个伢儿也养不活，得把他送人，我也想跳出去。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如果农业局肯把我们两个收回，吃商品粮，我们何不到那里去，做农业工人，每天八小时，每月拿固定工资，转成了城市户口，将来伢伢们的出路也好些。”青妹子在一旁听着，勾起了她早年的雄心，她当年不在菜农中对亲，找着现在这个老公，不就是看着他是个农科所工人，吃商品粮，拿固定工资，将来生活好些？这时她便怂恿道：“利生，你何不跟队长一起进一趟城，去活动活动，如果把这件事办成了，我们都搬到城边边去住，免得在这个大垸里活受罪！”朱利生一想，也是，反正这些天在家也出不了工，不如趁此机会进城去碰碰运气，如果能把这事办好了，也算遂了自己的心愿。他忙点点头，说道：“好吧，对生产队，我们也算尽到心力了，办不好，不能怪我们，如果农科所肯收回我们，我连夜捆起被子带着婆娘伢子动身，决不等到明天。”这样两人便议定了，明天一早就动身。卜桂香住在大堤上，到县城去要经过他家门口，约定明早由朱利生到他家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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