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槐香参加杨青林领导的工作组以后，他便把小茅屋子锁了，搬了一副铺盖，住到供销社来了。工作组的寝室，开了三个铺，另外两个是杨青林和俞春生的。杨青林还要照顾乡政府的工作，不是每晚都在这儿睡，俞春生也希望回家住，所以有时只有卜槐香一人睡在寝室里。这天晚上没有会，卜槐香早早地回到寝室，他想早一点睡觉，弥补一下这些天耽搁的瞌睡。当他打着呵欠把被窝摊开以后，供销社的代理主任王桂生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了。王桂生看见卜槐香打算睡觉，笑道：“睡这样早，不怕夜里不得天亮？”卜槐香见他进了房，只得把摊被窝的动作停下来，招呼他坐下，也一边笑道：“熬了几天夜，困得很，今天早点上床，补一补火。”王桂生笑道：“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熬夜是常事，月底盘存结算，总有几夜合不上眼，搞惯了，不觉得难受。你看，我这样子，再熬几夜也不要紧！”卜槐香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那五短身材，略微显得有些胖，白净的面皮，还是那样光泽，他的脸上没有皱纹，也没有睡意。他当然不晓得他每天早晚要喝一杯炼乳，一支人参蛤蟆精，不管如何紧张，白天总要溜到宿舍或饭店去睡一阵觉。他的下面有好几个单位，可以随时到那里检查工作，谁晓得他的去向？卜槐香不晓得他的这些诀窍，当他感到浑身疲倦，而看到他神采奕奕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不感到惊奇。虽然工作组的人都觉得这个代理主任很滑，不可靠，但是他对工作组的态度非常热情，号召也热烈响应，他说话谨慎，工作积极，直到目前还没有看出什么毛病。这时王桂生又笑道：“消除疲倦的办法不光是睡觉，还有别的办法，来，我们一块到外面去走走。”卜槐香也感到确乎睡得太早了，经王桂生这样一怂恿，他便跟着他走出了屋子。
两人走到了街上，只见街上一派热闹的景象。早两年柳林镇还是冷冷清清，到了晚上，连路灯都没有一盏，街上也很少行人，现在除了供销社的门市部以外，还有许多店铺开业，上百支吊灯把铺面照得明亮。一家新开张的美容美发店第一个用了霓虹灯，它的这盏霓虹灯虽然很小，在柳林镇还是头一盏，它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不断眨巴着自己的眼睛，引起了过往行人的注意。街上的行人比白天还多，收了工的农民，下了班的工人，还有放了学的学生，都挤到这条街上来了。柳林镇的街道本来很狭窄，它是沿湖堤修建的，一边的房屋有半截吊脚楼子，一边的房屋用安全台子做地基。安全台子宽的地方，房屋就宽敞，安全台子窄的地方，房屋就狭小。由于地皮金贵，都拼命往当中挤，挤得街道像根鸡肠子。一到晚上这里就摩肩擦背，变成了一条人的溪流。两人在溪里游了一会，来到了一个略显宽阔的所在。卜槐香看见有块红底黑字招牌：“柳林大饭店”，才知道到了饭店门口。王桂生拉了拉他的手，笑道：“这里有位老师傅，郴州来的，会做壶子酒，去吃一杯，解解渴。”卜槐香从来不喝白酒，对于这种壶子酒，他倒喝过，大炼钢铁时被派到宁乡煤炭坝运煤，喝了这种酒。壶子酒不能算酒，实际上是甜酒酿子，比普通甜酒味儿稍微浓一点。王桂生提到壶子酒，勾起了他生平唯一的一次出远门的回忆，他也想再次尝尝这种酒，便跟着他走进了柳林大饭店。柳林大饭店也是供销社的一个单位，归饮食服务部管理。王代主任是这里的顶头上司，上上下下的员工都认识，当他领着卜槐香走进餐厅，早有人出来打招呼。他们被带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沙发、茶几、吊灯，只有一张铺着白布的圆桌，上面已经摆出了两套杯筷。卜槐香心里纳闷，吃碗壶子酒，还有这样多讲究？还记得第一次喝这种酒时，是站在路边小店的柜台子前面喝的。他正准备问一问，就已经有人把菜端上来了，第一道菜是只拼盘，上面有腊猪肝、熏肠子、白切鸡。看到这个架势，卜槐香慌了。他不肯坐下来，说道：“只说喝一碗壶子酒的，怎么还来这些东西？”王桂生抓住他的手，硬把他按到座位上，笑道：“今天是我过生日，老婆孩子不在家，只好自己庆贺。供销社里的人都走了，只有你在这里，就请你陪一陪！”卜槐香记起了工作组的规定，任何人请客送礼，都应当拒绝，他想这下糟了，不就违反规定吗？他站起来要走。王桂生何尝不晓得工作组的规定，也何尝不晓得卜槐香生性古板，但今晚必须灌醉他。他又使劲拖住他，笑道：“今天不是请客，是我自己请自己，吃生日饭，请你陪一陪；难道你们做了许多人的工作，就不能在我这个干部身上做一做吗？”要是早年的卜槐香，会不管你是不是做生日，既然是规定，他不能违反，他早就走掉了，就是用三条大牯牛也拉他不住。这两年他的性子有变化，变得柔和多了，遇事也肯想一想。这时他想，王桂生说得也对，他是社里的主要干部，难道不能做做他的工作，使他靠近我们，支持改革，减少阻力，把他拒之门外，总不是办法吧。他过生日，自己请自己，拉我陪他喝杯酒，又是壶子酒，大概不算违反规定吧？他的心里还在犹疑，王桂生早又把他按回到椅子上坐好，递了一双筷子在他手里，并且还在高脚酒杯里倒了一杯壶子酒。平时最能撕开情面的卜槐香今天磨不开情面了，他喝了第一口壶子酒，觉得这酒真好喝，不禁又喝了第二口，并且夹了一块白切鸡送进嘴里。到他喝到第二大杯酒时，他竟觉得脑壳有点昏昏然了。为了避免嫌疑，在整个喝酒的时间里，王桂生不问工作组的事情，只跟他谈谈生活上的问题，也谈得不多。他只问：“三十过头好远了，为什么不肯结婚？”卜槐香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喝完第三大杯壶子酒，他竟感到身子像腾云驾雾，轻飘飘的，舌头也不大听指挥了，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话，仿佛看见王桂生张开口笑。他的心里有时又有些明白，真奇怪，那年在运煤路上喝的壶子酒，一点也不醉人。他记得那天他也喝了三碗酒，那碗的容量跟高脚酒杯差不多，却一点醉意也没有。他哪里知道，今天的壶子酒里被王桂生渗了四十度的白酒。他踉踉跄跄离开饭店，王桂生扶着，走上了街道。这时已经很晚，街上的铺子都已经关门了，行人也少了，只有几家馄饨店与面粉店，还在营业，热腾腾的营业间，坐满了消夜的人。王桂生扶着卜槐香往前走，走过了供销社的大门，没有进去，他把他扶到了代收店的门口。这时代收店的门虚掩着，里面还有灯亮，还有人声。王桂生对卜槐香道：“到了，推门吧！”说完，他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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