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开门的是一位小姑娘，只有十一二岁，高高的个头，圆圆的脸蛋，扎着两条小辫。听见敲门声，小姑娘不再需要搬过一条小凳子踏脚，很顺利地把装了弹子锁的门打开了。今日是星期天，小姑娘和她的妈妈都在家。妈妈名叫王杏花，在一家县百货公司管辖下的小五金商店当经理。听见小姑娘跟一位客人在门口说话，在里间水池子旁洗衣的王杏花问了一句：“小青，谁呀？”小姑娘尖着嗓子回答道：“是来找爸爸的！”王杏花一听不高兴，大声地回答说：“你告诉他，爸爸不在家，叫他有事到单位去找！”王桂生听见屋内还有大人，便跨过门槛走进来。他看见他早认识的前柳林公社的妇联主任王杏花，正围着一条蓝花布围裙，头发用一条花绢子扎着，捋起衣袖，露出两只巴壮的手臂，正在搓洗一床红格子包被，斜搭在水池上的洗衣板和她的手背，沾满了白色的泡沫，在她身旁还搁着两只大铅桶，里面装着搓过和没有搓过的被褥和衣裳。
王桂生发现自己要寻找的杨永清的爱人是熟人，感到很高兴，忙大叫一声：“王主任，你还认识我吧？”王主任，这是她在当柳林公社妇女主任时的称呼，如今已经有多年没有人这样叫她了，突然听到这样一种称呼，她感到很惊诧，忙转过身子，抬头一望，看见面前站着一位清清秀秀的男子，面庞儿有点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却一时记不起在哪儿，更叫不出名字来，她一时愣住了。王桂生见她没有认出来，心里想，这也难怪，那时自己还在供销社倒茶水，公社妇女主任眼里哪里会有他，他在王杏花调走以后才起水，慢慢地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只有她最后那次到供销社楼上，县委代理第一书记、县武装部长郝朝忠找她单独谈话，他们才打了一个照面，算是认识了。那天他提着水瓶进去送开水，看见郝朝忠跷起二郎腿，斜靠在沙发上，眯起一对泡泡眼，一副轻狂的样子。王杏花却坐在一条板凳上，哭得像个泪人一样。他趁倒水那当儿，仔细地望了她一眼，只见她那娇嫩的脸上，布满了泪珠，那两弯长长的睫毛下，漆黑的眼珠儿让水泡着。她一边用手帕擦着泪水，一边继续抽泣着，在她的腮边，有一颗圆圆的小痣，小痣也很黑，黑得有点发亮，好像一幅美丽的图画，最后被添上神来的一笔，使得整个脸庞变得更有特色，更加美丽。就是这颗痣，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今天他又见到这个带颗小痣的脸庞。那不平静的岁月，使她的脸庞儿变了，变得不像从前那样鲜艳了，但也没有显得憔悴，眼角边细小的皱纹，也仅依稀可见。苗条的身材没有变化，肌肤还富有光泽，那娉婷的身态，依旧保持着昔日风韵。
王桂生只好自报家门，笑着说：“王主任，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柳林镇供销社的小王，你临走到供销社来，是我给你端进一碗茶。”王杏花扯过被单角擦干了湿手，把束头发的花绢子扯下来，她的头发还是那样浓密，披散在双肩像瀑布。接着她又把蓝印花布围裙解下来，走出里间，再望了王桂生一眼，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忘了。柳林垸里事情，好像隔了一世，都不记得了！你是几时离开那里的？”王杏花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客厅，用手指着一张木沙发，招呼王桂生坐着。小姑娘好像训练有素，她早站在五屉柜跟前，端下热水瓶，给客人泡了一杯茶，她把茶碗送到王桂生手里后，就走开了，让妈妈单独陪着客人说话。王桂生望了一眼小姑娘，发现她特别像妈妈，虽然她的脸上没有那颗小痣，却不论脸庞身段儿都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小了两号。但她脸上的表情，却跟妈妈不一样，没有妈妈的沉悒，而显得清纯、快活，总挂着笑。王桂生不知道，早年的王杏花也是这样的，那时没有发动“文化大革命”，她刚参加工作，是全县最年轻的公社妇女主任，她的工作积极，整天笑嘻嘻的，在她的心里，充满着爱情的喜悦，也充满着对事业的憧憬。她那朝气蓬勃的样子，那蹦蹦跳跳的快活的性格，只有杨青林还记得，杨青林就是被她的清纯和热情吸引着，两人常常依偎在杨柳树下，说过多少富于诗意和甜蜜的话儿。
见到柳林大垸来的人，虽然觉得时间久远，大都已经淡忘了，但是那些曾经牵动过她整个身心的事儿，那些使她快活得流泪也痛苦得流泪的事儿，又怎能忘却？她见客人坐下来，接过女儿送过来的茶碗，喝着茶，便记起了他过去的样儿，记得确实在柳林镇供销社见过他，这时她便忍不住要问起柳林垸的情况。她开口问他，他回答着，但她始终回避有关杨青林的事情。倒是王桂生忍耐不住，他说了一句：“你还记得在柳林镇办过代销店的刘大爹吗？”王杏花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记起来了，她问道：“是不是那位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发动社员编制芦苇和柳条器皿卖钱的刘大爹？”王桂生答道：“正是正是。”王杏花道：“听说割资本主义尾巴时节，刘大爹挨了斗争，活活地气死了！他有个女儿，也挨了批判，从镇上被赶到乡下，后来怎样了？”王桂生笑道：“后来被未婚夫休了，只好嫁给一个老裁缝，前年老裁缝死了，当了寡妇，听说如今正跟公社书记杨青林谈恋爱。”“跟杨青林谈恋爱？”王桂生预先就留意着，这时看见她的身子微微一战，他不禁笑了。他坐在她的侧面，看见她那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皮子合下，脸上也陡然变了颜色，老远都听见在深深地吸气。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抬起头，把眼睛张开来，强迫自己装出一副笑脸；她的笑容很好看，却使人感到有种苦涩味。她望着王桂生问道：“你说的杨青林，是不是那个被判过无期徒刑的杨青林？”王桂生答道：“正是，正是，就是那个杨青林，你们认识的。过去当公社副书记，如今升了一级，当了公社书记，公社体制改革以后，是乡党委书记兼乡长。老书记张文榜被他挤走了，他已经当上了一把手！”平日脱口而出的怨恨话，这时不禁溜出了嘴巴。他在继续察言观色，发现王杏花的表情又变了，她在听到张文榜被他挤走了这句话以后，脸上掠过一种不以为然的表情。他就记起了两人过去的关系，后悔不该说得这样唐突，他想从她的情绪看，她对杨青林只有依恋，没有埋怨。很多痴情的女子都有这样的特点，对于自己爱过的男子，始终替他们护短，听到一些损伤他们的言辞，她们会感到不满。王桂生是一个乖觉人，他觉察到这点，便忙斟换话题，谈到垸子里别的一些人和事。谈着谈着，王杏花又蹦出一句：“杨青林的妈妈怎么样？”王桂生只得说：“眼睛瞎了！儿子回来后，她看不见。”王杏花问：“她怎么瞎的？”王桂生道：“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她，只听别人讲起，有人说是哭儿子哭瞎的，有人说是得了青光眼，没有去医治，才瞎了。”王杏花听了这话，神情表现不安，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坐下来。双手相互搓着，嘴里喃喃地说道：“这情形我不知道，要早知道，我会想办法。”王桂生听见这话很惊讶，难道她还一直和这个老妈子有联系？他正准备问一问她，突然听见她对自己说：“你是找杨永清的吧？他是我的丈夫，现在不在家，他在邻县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与本县的业务联系也多，他们在北正街租了房间，设立了办事处，平时在那里接洽工作。你如果有什么事要找他，可以到那里去找，平日我不准他在家里洽谈他们修理厂的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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