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对问题很执着，这种执着甚至是病态的。倘若那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他在这个世间根本活不了一天。可这样的问题注定一时半会儿没有答案，所以他只好着眼于当下，一边活着一边想着。
离泰山大祭礼还有月余，六国使臣齐聚临淄，在宗室的监督下斋戒沐浴，等待祭礼的到来。范雎和颛孙徒要去，西周公也要去，韩非不好说，但荀子要回稷下学宫。
第一次送别的是一个陌生人，也就是齐国宗伯。送别陌生人很无聊，彼此不认识也就没有情感的基础，不存在交集也就没有利益的纠葛。
所以，荀子带着小白和韩非只是行了一礼，这样的礼可以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可以随便给一个路人，可以没有多余的含义。宗伯原模原样地回了一礼，一个意思。姗姗来迟的西周公撇下了女儿，上前紧紧攥住马车的缰绳，像是在争取却又无意义地嗫嚅着，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些什么。宗伯客套着牵过缰绳，强横又不失礼貌地扯了下来。而范雎和颛孙徒根本没来，他们的临别赠礼已经搁在马车上。情谊轻礼重，这才是合格的打交道。
第二次送别的是两个土匪，鸠占鹊巢的土匪。土匪是一门手艺，尤其是在攫取成果时还伴随着复杂的三观问题。他觉得什么重要就要抢什么，至于不重要的根本理都不理，这是大多数。少数人甭管重不重要通通搬走，囫囵吞枣，看似收获最多实则最没有抢劫效率；另外的少数人是毒瘤，重要的就搬，不重要的就毁，这种匪徒是畸形的疯子。
范雎和颛孙徒走的时候，小白很是和煦，完全是一副前辈提携后辈、后辈仰慕前辈的矫情模样。走的人很满足，送的人不失落。因为小白在面对抢劫的时候动了点手脚，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析土匪的价值观，然后将那些对土匪而言很重要却被自己用来垫桌子的玩意儿精心打理后摆上供桌。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将那些对方想伸手自己不想撒手的物件儿搞得破破烂烂，让对方想伸又伸不出来。最后，他自己抱着一把破扫帚站在门口欢迎土匪的到来。
受害者提供了一次被抢劫的服务，而土匪享受了一次高效率抢劫的体验，顺便在对受害者的鄙视中得到了难以形容的快感。到了最后，他都未必明白，这是一场交易而非冲突。
第三次送别的是长者。西周公一如既往地对小白不客气，虽然他从心底已经认可了这个稚子，但这种不客气对大人而言是必须要的，是一种威慑。他在用拙劣的演技警告小白，珍薇身后还站着人，务必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所以，小白对他很谦恭，也许他从来不是一个称职的公爵，更不是一个合格的使臣，但他是一个尽心的耶耶。
小白在猜测，也许西周公本不是这次大祭礼的使臣，只是因私废公争取来的。所以这有限的几天里，他都形影不离地陪着女儿，简直将手头的重任抛到了九霄云外。临终找补，无济于事。从扶阳的身上可以看到周赧王，从珍薇的身上却看不到西周公。
千嶂里有一场私宴，小白邀请了所有认识的人来祝贺。顿时，珍薇有了最好看的衣服，有了最好吃的点心，有了最好玩儿的玩具……而缩在角落的西周公有了一个最开心的女儿。觥筹交错之后，西周公醉了，坐着豪车出了城往齐国而去。他醉倒之前说的唯一一句话，让珍薇呆在连角城，不要去齐国也不要回西周，最好，也忘记自己叫珍薇。
最后送别的是老师，荀子这些天一直在学院，看珍薇上课，看小白做记录，看各行各业在提出问题并尝试着回答问题。有些问题他懂，大多数问题他不懂，但也许这样就好，就像学院门前挂着的“吾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一样。
小白并不想荀子去临淄，日前叶开传讯，稷下学宫知道荀子返程的消息后多了许多不太好的流言蜚语。一个夫子挑水喝，两个夫子抬水喝，三个夫子不喝水，而稷下学宫此时有了数十上百个夫子，良莠不齐，派系林立，做不出学问也活不了人。
“学生挺身而出，老师怎么能置身事外？”荀子看着小白忧心的小脸，一向古板的面孔上居然有了一丝生动，他谢绝了众人的送别，一个人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所有人都走了，连角城恢复了宁静。
韩非做完了手头的工作，领了报酬后钻进学院，避世不出。吃饭就蹭小白的，睡觉也蹭小白的，占着教室的座位不交钱还随意取用这儿的文具。有人投诉，小白的回复是，他是一位文士。文士在连角城有很高的地位，不识字的人找他识字，提问题和解答问题的人找他代笔，读不了书的人就出点饭钱向他请教。而且这所有文字的归档必须由文士完成，同工地上一样领任务得酬劳。
识字与否从来不是学习的门槛，人生而有接受教育的权利。韩非在这儿过得很滋润，但也很苦恼。总有各个行业的人请他著述，然后他就多了许多千奇百怪的学问，譬如如何炒制葱油、如何利用滑轮、如何……直到一个小孩儿问，如何保证所有人都守法？韩非眸子亮了，和这个小孩儿熟稔地谈论起来，那之后，韩非有了第一个徒弟，可能也是唯一一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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