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神眷顾，我受宠若惊。
——魏尔伦
本想去死来着。今年正月，别人家的长辈送了件和服给我，作为新年礼物。料子是麻的，上面织缀着鼠灰色细纹。大概是夏衣。我想那就活到夏天算了。
娜拉[44]也重新考虑过。她来到走廊砰的一声关上后门时决定：不如回去吧。
我没做坏事就回家，妻子笑脸相迎。
每天只是麻木地混日子。在寄宿舍里独饮独醉然后悄悄铺被睡觉的夜晚尤其难熬。连梦也没做，疲惫不堪。干什么都没精打采。还曾买来一本名叫《旱厕应该如何改善？》的书认真研究。当时，他很是受不了以往的粪便处理方式。
在新宿的人行道上，他看见一个拳头大的石块正在缓慢爬行。石头在爬行呢——这是他当时唯一的念头。但他马上就明白了，那石块是被走在前头的脏兮兮的小孩系上绳子拖行的。
不是被小孩蒙骗感到落寞，而是连天塌地坼也能坦然接受的他自暴自弃才落寞。
倘如此，就得一辈子跟忧郁抗争，最终战死。每念及此，他便不免自怜。青青的稻田一下子变得朦胧。是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开始惊惶。为如此廉价的殉情而落泪，颇有点羞耻。
走下电车时，兄长笑了，说：“别垂头丧气的。喂，打起精神来。”然后用扇子啪地拍了一下阿龙瘦小的肩膀。在暮色中，那把扇子森白得可怕。阿龙高兴得脸都红了。被兄长拍肩膀可真难得。他总是幻想两人至少能像这样融洽相处就好了。
造访的人不在。
兄长这般说道：“小说在我并非无聊，只是有些拖沓。只因想说一行实话，就用百页营造氛围。”我像难以启齿似的，边苦思边回答：“确实是语句越短越好——如果仅此就能使人信服的话。”
兄长还很嫌恶自杀，认为“那是自命不凡之举”。而我，当时正把自杀视为处世之术一样的如意算盘，所以对兄长的这句话感到意外。
给我坦白交代。说！跟谁学的？
水到渠成。
他在十九岁那年冬天，写了一篇名为《哀蚊》的短篇小说。那是个好作品，同时也成为解开他一生混沌的钥匙。形式上公认受到了《雏》[45]的影响，但核心是他的。原文如下：
我见过奇怪的幽灵。那是我上小学不久发生的事，反正肯定已像幻灯一样模糊不清。不，然而令我诧异的是，那仿佛映在青纱帐上的幻灯般的模糊记忆，竟似一年年愈加清晰起来。
大约是姐姐招婿，啊，正好是那一晚。是婚礼当晚发生的事。还记得有许多艺伎来到我家，一名漂亮的清倌儿为我缝补了开线的礼服，父亲在厢房的黑暗走廊里和高挑的艺伎们摔跤。翌年父亲便过世了，如今正待在我家客厅墙上的大照片里，一看到这张照片，就想起那晚的摔跤。我父亲绝不会做出欺凌弱者之类的事，所以那摔跤也定是艺伎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过分之举，父亲才施以惩罚。
种种联想起来，那确是婚礼当晚发生的事。实在抱歉，所有的一切，简直像青纱帐上的幻灯，和那情形一样，很难说得让您满意。显然是梦境之谈？不，那晚给我讲哀蚊故事时的阿婆的瞳子，还有幽灵，仅此两样，无论谁说什么，都千真万确不是梦。真的是梦？真的是蠢话才对。这岂不已经历历在目了吗？阿婆的瞳子，还有……
是的。像我阿婆那么美的老人可不多见。去年夏天阿婆过世了，要说她的遗容，可谓美得惊人。白蜡般的两颊上，尽映出那年夏天的繁茂树影。她是如此美丽，却无姻缘，活了一辈子也不曾染黑牙齿[46]。
“以我千秋皓齿为饵，才换来这百万家当。”
她生前常以娴熟的富本调[47]如此涩声说，想必其中总归是存在有趣的缘由吧。至于是何等缘由，请停止不知趣的探究，不然阿婆会哭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的阿婆那么妩媚动人，终其一生从未脱离绣有家徽的绉绸短外褂。叫来师傅去屋里练习富本调，大概也始于很早以前。连我这样的人，自懂事后，也总是一天到晚沉浸在吟唱《老松》《浅间》等曲目的阿婆那呜咽般的哀调之中，世人赞其为隐居艺伎，据说阿婆本人听闻后，也露出了美丽的笑容。不知为何，我从小就非常喜欢阿婆，一离开乳母，就立刻扑进阿婆怀里。不过，我母亲由于体弱多病，少有余力顾及孩子。我的父母皆非阿婆亲生，故而阿婆不大来母亲这边玩，她总是整日待在厢房，而我老是黏着阿婆，三四天不见母亲也很平常。因此，阿婆疼爱我远多过疼爱姐姐她们，每晚都读小人书给我听。其中，听了那个卖菜女阿七[48]的故事时的感动，至今仍回味无穷。还有，阿婆戏谑地喊我“吉三、吉三”[49]时，也令我无比欢喜。在煤油灯的黄光下孤零零地读小人书的阿婆的美丽身姿以及当时的情形，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那晚在枕边讲的哀蚊的故事，不可思议地令我难以忘怀。说起来，那无疑是个秋天。
“直到秋天还活着的蚊子叫哀蚊。蚊香不烧了，是出于怜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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