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你
就像刷地拉开幕布似的，大海一下就出现在你的眼前。那时大巴已穿过平原，艰难地爬上小山，刚刚到达山岭。当小岛那粗短的躯体映入你眼帘的时候，不知怎的，你的心咯噔了一下。海岛背靠着初冬的灰色天空，蜷曲着身子。其模样酷似一只受伤的野兽默默地舔着伤口。它跟刻印在你记忆中的岛完全一样。
“影岛。”
你低声嘀咕道。那个短音在你嗓子的深处，成了一滴冰凉的水滴，吧嗒一声掉落下来。宽敞的围海造田堤坝的对面就是大海。海湾对过，岛徐徐地靠了过来。你闭上了眼睛。越靠近岛，你就越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与焦躁。从汉城到这里的九个小时里，你觉得好像被什么迷住了。“这是疯狂。”你的妻子断然说道。或许她说得对。但那来历不明的声音却以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召唤着你。
昨夜，K又来找你。那是在了无人烟的海边。好像你俩认真地低声交谈了什么。你在梦里第一次跟他聊天，你在梦中也认识到了这一点。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机会！现在轮到你向他吐露秘密了。“请原谅，原谅我吧！”当你吐出这句话时，K忽然消失了。妻子被你的喊叫声吓到，从卧室里跑了过来。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那个学长的事情？”
妻子默默地瞅着你的脸，忽然问道。
“说什么话呢。我怎么会……”
“是你刚才亲口说的。‘原谅我吧。我原打算要说这句话的，但现在为时已晚了。’难道你不记得说了这些吗？”
“不可能……可能是梦中说的瞎话。”
“真怪呀。你真的有什么事吧。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是吧？”
你没做声。当时，有过什么事？你在心里，把妻子的提问抛给了自己。几十年来，你把那个心痛的秘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从未示人。现在，能向谁吐露？能接受你忏悔的只有K而已，但他已经不在人世。当你那个埋藏在心底的忏悔，真正有机会吐露的那一刻，K突然病逝了。这分明是命运对你的戏弄。那是连最小限度的偶然性都被删除的，过于粗糙而低劣的结局。忏悔未能成行，现在你永远无法得到解脱了。
等妻子走出房间后，你一时徘徊在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线上。K的声音如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清晰，但内容却完全记不起来了。是什么呢？我们那么认真地都谈了些什么……那时，你的脑海里闪过些什么。觉得梦中看到的场景有点儿眼熟。破旧的海堤和白色的圆筒形无人看守灯塔，就是那儿。影岛。就是某年秋天，你俩偶然去过的那座岛的旧码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说不出准确时间。K在长时间隐藏后最终被警察逮捕了，他蹲了一年多的牢狱，后来受到特别赦免，假释出狱了。你记得那是他出狱不久后发生的事情。那是全然没有事先计划的旅行。学长在尚武台监狱受到酷刑留下了后遗症，因而住进了精神病医院。你俩一同去探望他，但未能见到那位学长。院方说，患者病症恶化，不能探病。“振宇啊，我想看海。”你俩等候返城大巴的时候，K忽然开口说道。
“你听说过吗？冤魂们飘荡在水底……”
那天晚上，你和K坐在码头海堤的末端，提着烧酒瓶坐下来。K久久凝视着黑如墨水的大海，他忽然自言自语般地问道。
“冤死的人们实在死不瞑目。他们永远也不能去阴界，只能成为幻影，飘荡在中阴世界。魂灵也应该有个安身之地，但冤魂们绝对不能踏上地面，只能像影子般四处飘荡。这些灵魂聚集在海底或深邃的池底。水鬼经常出没在水边，正因为如此，海岸边的村子经常出现鬼火……振宇，那些人，现在也都聚集在那里头吗？在那下面，漆黑海底的某个地方。”
“那些人，谁？”
“尚云哥，还有成浩哥，珉珠、柱铁、基泰，还有……”
背靠着灯塔坐着的你，心咯噔了一下。他们都是当年五月，在光州事件到最后的牺牲者。当时，你是怎么回答的，已然记不清了。
K向医生再三征询，才确认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无法动手术，然后他没向别人吐露实情就消失了。在他失踪的十五天里，他到了哪里，都做了什么？K临死也没说出来。
“我想独自一人待几天。我整天待在旅馆二楼，俯望着大海。仅此而已。”
他躺在病床上，恍惚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你相信那里就是影岛。那是无法言明的第六感觉告诉自己的。那座能俯视古木葱郁的后院、破旧的老式砖瓦屋顶的旅馆的二层……如果那是事实，那么K为何独自去那里了呢？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呢？
想到这里，你认为得立刻去那座岛探个究竟。你感觉好像有谁在等着你似的，不，说不定是臆想。就如加快速度冲向巨大瀑布的水流一样，你无可奈何地被它卷了进去。
“幻音？”
妻子一时张开了嘴。
“你说我疯了，也可以。但有人在不停地叫我，很焦急。”
“谁？是去世的学长？”
“我也不清楚是谁。也许是那个家伙，但不是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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