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实依然如此——人一定要一度尝试每一种饮料。我曾经想象写剧本和写电影可能非常相似：尽管作者不会被排斥在彩排之外，但他会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陌生人，鬼鬼祟祟不好意思地躲在摄影棚角落里。电影摄影棚——当你被允许深入观摩的时候——有一种大工厂不成熟的同志情谊：标识、灯光、拍板、升降机，在所有互称教名的表象后面（必须始终让工会高兴），有着帆布椅森严的等级。我没料到剧场温暖、有趣和充满情谊。尤其是，我没有意识到戏剧的创作像小说创作一样，在剧本第一初稿完成后还会持续很长时间；这种创作会贯穿各种彩排，贯穿巡回演出的头几个星期。作者活着就是为了创作，巡回演出回来后，他会突然觉得时光多么空虚，电话铃难得叮铃铃响起——为了开心，我们能否稍许推迟公开演出？我想每个剧作家都有这种感受，他写另一个剧本的原因也在于此。”
“你会亲历剧目被接受后的那种激动、因角色分配而引起的兴奋和失落、试演时当每句台词变得越发沉重时的那种严肃的兴致、整个剧组第一次演员对台词排练、边喝咖啡边商讨和改编、与不仅对自己角色而且对整个戏剧感兴趣的演员一起工作的乐趣（电影演员不在摄影棚时几乎不在意剧组发生什么事情）、近十二个熟悉剧情聪颖伶俐的剧组成员不断提出批评和建议。不过，随着灯光在第一批观众的身上熄灭，这便成了一种渐次淡忘的记忆，观众也许既不充满活力也不熟悉剧情，他们没有连续数周上午下午夜晚排练剧目，他们不知道这出戏剧的内容，因此他们的反应会受瞬间的表演效果不是最后落幕时的气氛所左右。于是，你会发觉观众在不该笑的地方意外哈哈大笑，大笑合乎逻辑但过于强烈，咳嗽表明紧张程度未达到预期效果。第一天晚上，剧作家也许会感到泄气，但是当他在这里删除这句台词，在那里更改那个动作，第二天夜里回到剧场观看——如果是小说，他永远无法看见——他改动剧本的效果：大笑没有了，笑声减缓了，紧张气氛迅速蔓延明显得到了改进，这多么有趣啊！”
“不管怎么说，一个戏剧界新手在彩排现场空旷的座位上、演出结束后在舞台上记笔记、在剧场走廊酒吧和化妆室里都会感到非常高兴：剧场甚至会带给他某种异乎寻常的经历，这种经历你在电影院里永远不会遇到：凌晨两点在爱丁堡宾馆的楼面上与获奖公牛的培育人扭打；与陌生人长时间讨论，此人在四个不同的疯人院待过，并从最后那所疯人院里暂时逃了出来，他对这出戏的赞誉受到了这种经历的限定，我发觉这种情况时已经太迟（疯人院看守的到来打断了我们在宾馆休息室里的谈话）——我想，这些都是巡回演出每天会碰到的经历。”
“我尝试了一种新的饮料：我喜欢它的味道。我多么希望杯里的饮料还没喝完，因为还没到离开的时候。”
于是，我再次走进酒吧，去点另一种饮料。第一出戏刚结束就接着创作也许太仓促了。潜意识中还没有其他剧本在催我赶快完成。我故意拿起被我放弃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我在1946年曾写过几千字），把它加工成《盆栽小屋》。我喜欢该剧的第一幕——我能说的大概就是这些。这部小说的素材被证明难以加工改写。我打算作一次更好的尝试，按我自己的意见，从《麻风病人》中汲取一个“空心人”。在美国上演期间，最后一幕表明该剧难以改编，我只好在美国彩排的时候重写最后一幕，由于时间紧迫，不能令人满意；随后该剧要在伦敦上演，我又回头采用原来的剧本，同样不能令人满意。我想我不喜欢该剧主要是因为它老派亚里士多德式的缺乏统一性——它有五个场景和三套布景。我会见过许多导演，他们告诉我：“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要多少场景就设计多少场景。像对待电影一样宽松地处理戏剧。想办法把它搬上舞台是我的工作。”但是我不想要一出制片人的戏剧，我要一出作者的戏剧，不管怎么说，在统一性方面与试图在华兹华斯称之为“十四行诗的狭窄房间里”工作的过程中，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
写小说的压力（连续几年它使作者处于自我压抑的状态下）是极大的，因此我总在娱乐——传奇剧和滑稽剧都是一种狂躁情绪的宣泄——中寻求减压。我的第三部戏剧《恭维的恋人》[515]也是如此，我在寻求我惯常的逃避——结果发现当我写到最后一幕时，那种压抑的情绪对于作品的贡献几乎和狂躁情绪一样大。也许，那也就是为什么我在写作时充满着快乐。我总在两种情绪相互冲突的感觉中进行创作，也许人们会原谅我出于感激为这出戏辩护。春季的一天，在乡间一条道路的拐弯处，灵感像梦幻一样迅速——最多四个月——朝诞生迈进。后来，当我的第四出戏剧《雕刻塑像》[516]正在与所有常见困难进行搏斗争取诞生的时候，我为自己在那年春天和夏天的黄昏倦意浓浓而感到惋惜；更糟糕的是，新作品被证明是不成功的。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领略过创作一部戏剧会如此痛苦，或者上演《雕刻塑像》这样的剧目会如此累人。看到演出结束，我真的很高兴，以至于我非常感激那些评论家，也许是他们加速了这出戏的终结。60岁了，没有理由继续工作，除非你还要赚钱糊口或者单纯为了“快乐”。这出戏剧没带来什么乐趣，而我是在另一个行当赚钱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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