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教士來了。醫院裡開過飯,並且已把碗盤收拾走了,我躺在床上,望著一排排的病床,望著窗外在晚風中微微搖晃的樹梢。微風從窗口吹進來,夜晚涼爽了一點。蒼蠅現在歇在天花板上和吊在電線上的燈泡上。電燈只在夜間有人給送進來,或者有什麼事要做時才開。薄暮以後病房裡一片黑暗,而且一直黑暗下去,叫我覺得自己很年輕。仿佛當年做孩子時,早早吃了晚飯就上床睡覺。護理員從病床間走來,走到床前停住了腳。有人跟著他來。原來是教士。他站在那兒,小小的個子,黃褐色的臉,怪不好意思的。
“你好?”他問。他把手裡的幾包東西放在床邊地板上。
“好,神父。”
他就在當天下午給雷那蒂端來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不好意思地望著窗外。我注意到他的臉,顯然很疲乏。
“我只能待一會兒,”他說。“時候不早啦。”
“還不算晚。飯堂裡怎麼樣?”
他微微一笑。“我還是人家的大笑柄,”他的聲調也顯得疲乏。“感謝天主,大家都平安無事。”
“你好,我很高興,”他說。“希望你不疼得難受吧。”他好像很疲倦,我很少見到他這樣疲乏過。
“現在不疼了。”
“飯堂裡沒有你,怪沒意思。”
“我也盼望回去。跟你談談總是挺有趣。”
“我給你帶了點小東西,”他說。他撿起那些包裹。“這是蚊帳。這是一瓶味美思。你喜歡味美思嗎?這是些英文報紙。”
“請打開給我看看。”
他歡歡喜喜地解開那些包裹。我雙手捧著蚊帳。他端起味美思給我看了看,然後放在床邊地板上。我拿起一捆英文報紙中的一張。我借著窗外射進來的暗光,看得清報上的大字標題。原來是《世界新聞報》。
“其餘的是有圖片的,”他說。
“看起來一定挺有趣。你哪兒搞來的?”
“我托人家從美斯特列[45]買來的。以後還有呢。”
“謝謝你來看我,神父。喝杯味美思吧?”
“謝謝你。你留著自己喝吧。特地為你帶來的。”
“你也喝一杯。”
“好的。以後我再捎一些來。”
護理員送上杯子來,打開酒瓶。他把瓶塞搞碎了,只得把瓶塞的下端推進酒瓶裡去。我看出教士失望的模樣,但是他還說:“沒關係。不要緊。”
“祝你健康,神父。”
“祝你早日康復。”
敬酒以後,他還拿著酒杯,我們彼此對看著。過去有時候我們談話談得很融洽,但今天夜裡有點拘束。
“什麼事啊,神父?你好像很疲乏。”
“我是疲乏的,但是我不應當這樣子。”
“是天氣太熱吧。”
“不是。現在不過是春天。我覺得沮喪極了。”
“也許是厭惡戰爭。”
“倒不是。不過我對戰爭本來是憎恨的。”
“我也不喜歡它,”我說。他搖搖頭,望著窗外。
“你滿不在乎。你不明白。原諒我。我知道你是受了傷。”
“那是偶然受傷的。”
“你就是受了傷,還是不明白。這我知道。我本人也不大明白,只是稍微感覺到了一點。”
“我受傷時,我們正在談論這問題。帕西尼正在發揮議論。”
教士放下酒杯。他在想著旁的事。
“我了解他們,因為我自己就像他們一樣,”他說。
“你可是不相同的。”
“其實我跟他們沒有什麼區別。”
“軍官們還是一點也不明白。”
“有的是明白的。有的非常敏感,比我們哪一個都更難受哩。”
“大部分還是不明白的。”
“這不是教育或金錢的問題。另外有個原因。像帕西尼這種人,就是有教育有金錢,也不會想當軍官。我自己就不想當軍官。”
“你可是列入了軍官級。我也是個軍官。”
“其實我不算。你甚至還不是意大利人。你是個外國人。但是與其說你接近士兵,不如說你接近軍官。”
“那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我不大說得清楚。有一種人企圖製造戰爭。在這個國度裡,這種人有的是。還有一種人可不愿製造戰爭。”
“但是第一種人強迫他們作戰。”
“是的。”
“而我幫助了第一種人。”
“你是外國人。你是個愛國人士。”
“還有那些不愿製造戰爭的第二種人呢?他們有沒有法子停止戰爭?”
“我不知道。”
他又望著窗外。我注視著他的臉。
“自有歷史以來,他們可有法子停止過戰爭?”
“他們本沒有組織,沒有法子停止戰爭,一旦有了組織,卻又給領袖出賣了。”
“那麼是沒有希望了?”
“倒也不是永遠沒有希望。只是有時候,我覺得沒法子再存希望。我總是竭力希望著,不過有時不行。”
“也許戰事就要結束了。”
“我也這樣盼望著。”
“戰事一完,你打算做什麼呢?”
“倘若可能的話,我要回故鄉阿布魯息去。”
他那張褐色的臉上忽然顯得很快樂。
“你愛阿布魯息!”
“是的,我很愛它。”
“那麼你該回鄉去。”
“那一定太幸福了。但愿我能夠在那兒生活,愛天主並侍奉天主。”
“而且受人尊重,”我說。
“是的,受人尊重。為什麼不呢?”
“當然沒有理由不啦。你本應該受到人家尊重的。”
“那也沒關係。但是在我們那地方,人人知道一個人可以愛天主。不至於給人家當作一種齷齪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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