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亲爱的。”达切特先生接过花来，但没有停步。他视力不好，握花的角度就能表明。
“花从哪里来的？这是伊丽莎白的玫瑰吧。你问过她了吗？伊丽莎白不喜欢别人不经请求就摘玫瑰，这也很合理。”
父亲习惯将句子一截一截喃喃说出，而后进入一种抽离的状态，孩子们认为这是要表达难以言传的深奥思想。此时，玛丽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识到这一特点。
父亲呢喃一止，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也许是有生以来首次打断父亲的话语。牧师没有回应。她很清楚他希望独处，但还是坚持走在他身边，如同坚守梦游者身旁，好逐渐唤醒他。她不知如何能引起父亲注意，便随意说了一句：
“花园真漂亮啊，爸爸。”
“是的，是的，是的。”达切特先生回答。他依旧心不在焉，头愈加低垂。两人转过头从原路折返，他脱口而出：
“现在交通可真繁忙，需要更多车厢。昨天，12点15分的列车有四十节车厢呢——我可数过的。9点03分的火车取消了，提前到8点30分，你懂的，那样更适合生意人的日程。昨天你跟往常一样，乘的是3点10分的火车吧？”
他似乎等着答复，她便答“是的，爸爸。”牧师听罢看看手表，沿着小径朝房子走去，手里还是以奇怪的角度握着玫瑰。伊丽莎白绕到屋旁照看鸡群，剩玛丽独自一人，手里拿着拉尔夫的来信。她惴惴不安，之前故意回避某些问题，如今拉尔夫真要来了，第二天就要到了，她担心家人会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她猜测父亲很可能会跟他讨论火车业务；伊丽莎白聪明睿智，总是离开房间给仆人下达命令。她的兄弟说过要找一天带他去打猎。她很乐意让拉尔夫跟两位年轻人好好聊聊与亲属的关系，他们大概会有共鸣吧。不过，他会怎么看她呢？他会看出她与家庭成员不大一样吗？她打算带他参观她的起居室，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英国诗人，她已将他们的诗作放在小书柜显眼处。她兴许还会跟他私下谈天，好让他知道，她也同意她一家人相当古怪——古怪但不乏味。那就是她一心想引导的方向。她打算吸引他留神爱德华[87]对乔罗克斯[88]的热情，注意克里斯托弗收集飞蛾和蝴蝶的爱好——尽管他已经二十二岁了。伊丽莎白的静物素描，假使去除里面的水果，或许能传达玛丽想要的效果——达切特一家性情乖僻、见识不广，但决不单调无趣。她看见爱德华为了锻炼身体正在除草；他脸颊粉嫩，棕色的眼睛小而明亮，身穿灰褐色大衣，看上去像是一头笨拙的小马。玛丽为她雄心勃勃的计划而羞愧。她爱他本身的模样，她爱她的家人；她走过他身旁，强烈的道德感升腾翻滚，痛击那因着拉尔夫生起的虚荣与浪漫。她确信，不论好坏，她与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次日下午，拉尔夫坐在列车三等舱，向对面一位旅行推销员问了几个问题。谈话的中心是一条名为兰普舍尔的村落，据他了解离林肯不到三英里；他问，在兰普舍尔是否有一幢大宅子，住着奥特韦一家？
推销员对此一无所知，他念着“奥特韦，奥特韦”，略作沉吟。那姓氏的发音令拉尔夫满心喜悦，他藉此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好确认信上的地址。
“林肯郡兰普舍尔村斯托格登大宅，”他念道。
“会有人给你指路到林肯去的。”那人说。拉尔夫不得不承认他今晚不去那儿。
“我得从迪斯罕过去。”他解释，心中惊叹他居然能骗过在火车上认识的推销员。信上签着凯瑟琳父亲的名字，却并非对他的邀请，也不保证凯瑟琳在那里；它唯一能证明在未来两个星期内，希尔伯里先生会使用这个地址。但当他望向窗外，脑里想着的是她；她也曾眺望这片灰蒙蒙的旷野，兴许她就在树木丛生的山坡上。一道金黄的光照在山脚，又倏然而逝。他想，同样的阳光也打在一幢灰色老房子的窗户上。他倚在角落，完全忘记了那位推销员。他对凯瑟琳的念想到古老的灰色庄园便止歇；他本能知道倘继续下去，很快便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不能完全忽视威廉·罗德尼的形象。自从得知凯瑟琳订婚的消息，他便不再以现实的细节润色幻梦。可夕阳在笔直的绿树后透着绿光，成了她的象征。暮光使他心胸开阔。她曾在灰蒙田野里沉思冥想，此时正与他一同安坐在列车车厢，若有所思，无限温柔；但是这幻象过于逼真，而火车已逐渐减速，他必须将想象驱散。列车急停将他摇醒，随后放下台阶。他看到玛丽·达切特身穿红色衣裳、健美简朴的身影。随同的青年身材高大，跟他握过手后便拿起行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
人的声线在冬夜里至为美妙，黄昏几乎淹没了身影，声音似从虚无中飘出，带着白天鲜有的亲昵音调。玛丽向他打招呼时便是如此。她身上似乎萦绕着冬日篱笆上的水汽，仿佛披上了荆棘的亮红枝叶。他踏上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但他不允许自己立马屈从于它的乐趣。他们让他选，要么跟着爱德华一起架车，要么与玛丽一同穿越田地。他们解释，路程可不短呢，可玛丽认为那样更好。他决定与她同行，她的身影令他安心。她因何如此高兴呢，他半是讽刺半是羡慕地猜想。暮光游移两人眼中，爱德华高大的身影站起身来，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执着鞭子，小马车轻快离开。村里的人从集市回来，有的跳上马车，有的成群结队步行回家。好些人向玛丽打招呼，玛丽喊着他们的名字回应。但很快她带路走上一道阶梯，沿着一条小径行进，小径色泽比周遭暗绿田地稍深。眼前的天空一片橘黄，彷如用以点灯的半透明火石。沿途一排漆黑的树影，枝干在日暮中张牙舞爪，其中一边为拱起的山地遮盖，而其他方向地势平坦，枝丫仿似延伸至与天幕相连。冬夜里一种姿态敏捷、无声无息的飞鸟跟随他们穿过田野，在前面几英尺处来回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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