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话我也常说。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女儿节那天，我曾对老师撒谎，说家人今天要装点过节用的古装玩偶，叫我快点回去。于是我上了不到一个钟头的课就回家了，对家人则说今天是桃花节[39]所以学校放假，然后多此一举地帮着从箱子里取出玩偶。我还很喜欢小鸟蛋。揭开我家仓房顶上的瓦片，随时都能捡到许多麻雀蛋，不过没有灰椋鸟、乌鸦等小鸟的蛋。我跟同学要到了那翠绿欲滴的蛋和布满独特斑点的蛋，我则分别拿出五本、十本藏书作为交换。收集的鸟蛋用棉花团团包裹，将书桌抽屉塞得满满当当。我的三哥，对于我的秘密交易似乎有所察觉。一天晚上，他叫我把西洋童话集和另一本忘了叫什么名的书借给他。我憎恨三哥的坏心眼。那两本书，是我准备投资给鸟蛋的。一旦我说没有，三哥就会追查那两本书的去向。我回答他肯定有，只是得找找。我的房间自不待言，我还拎着油灯在家里到处走到处找。
三哥跟着我，笑问：“没有吗？”
我则顽强地一口咬定：“有。”甚至爬上厨房的橱柜去找。
最后三哥说：“算了。”
我在学校写的作文，也可以说全是胡扯。我努力把自己写成一个神秘的好孩子，如此便可经常赢得大家的喝彩。我甚至剽窃。当时被老师们誉为杰作的《弟弟的手影》，就是我通篇抄袭了某少年杂志上的一等奖作文。老师让我用毛笔将那篇作文誊清，然后拿去参加展览会了。后来被一个爱读书的学生识破，我希望那个学生死掉。当时，小品文《秋夜》也获得了老师们的一致表扬，内容是写在一个月明之夜，我学习学得头疼，便跑到走廊环顾庭院，见水池里有许多金鱼锦鲤游来游去，正当我出神地望着静谧的庭景时，却从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等人的哄堂大笑，我顿时回过神来，竟发现头已不疼了。一句实话也没有。庭院的描写，是摘抄自姐姐们的作文，而首先，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曾学到头疼。我讨厌学校，所以教科书一次也没学过，净看娱乐书了。家人则以为，我只要读书，就是在学习。
然而，我若在作文里说实话，则必定造成恶果。在作文里抱怨父母不爱我时，被班主任叫去教员室训了一顿。写命题作文《如果战争爆发》时，我这样写道：“地震、打雷、火灾、老爹——如果爆发了比这些更可怕的战争，就先逃到山里吧，逃跑时顺便叫上老师。老师也是人，我也是人，对战争的恐惧应该是一样的。”校长和副班主任一同对我展开调查，问我这样写是出于什么心态，我敷衍他们说只是半开玩笑。副班主任在笔记本上写下“好奇心”三个字。然后，我和他开始了一番争论。
副班主任问道：“你写‘老师也是人，我也是人’，那么人都是一样的吗？”
我扭捏地回答：“我想是的。”我到底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又问我：“如此说来，我和校长一样是人，为何工资不同？”
我思考片刻，然后答道：“那是因为工作不同。”细长脸上戴着铁框眼镜的副班主任立刻把我这句话记在笔记本上。我老早就对这位老师抱有好感。
然后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你父亲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吗？”
我很为难，什么也没回答。
我父亲是个大忙人，很少在家。即便在家，也不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很怕这样的父亲。我想要父亲的钢笔却不敢开口，思前想后独自烦恼了好久。终于有一晚，我合眼躺在床上假装说梦话，冲正在隔壁房间与客人交谈的父亲低声呼唤：“钢笔、钢笔！”那呼唤当然既没进入父亲的耳朵，也没进入父亲的心。我和弟弟进入堆满米袋的大粮仓里玩得正开心，父亲突然堵在门口呵斥道：“调皮蛋，出来！出来！”父亲背对阳光，高大的身影黑黢黢的。一想到当时的恐惧，我至今仍不寒而栗。
我对母亲也生不起孺慕之心。吃乳母的奶水、在叔母怀中长大的我，直到小学二三年级，还不认得母亲。是两个男仆一起教我如何自渎的。有一晚，睡在旁边的母亲见我的被子在动，疑惑地问我在干什么。我惊慌失措，回答说因为腰疼所以在按摩。母亲困倦地说，腰疼揉揉就好，别光敲打。我便默默地揉了会儿腰。对母亲的追忆多是凄凉的。我从仓房里翻出哥哥的西服穿上，一边在后院花坛间闲逛，一边眼中噙泪地哼唱我即兴作曲的充斥哀调的歌。我想以这身打扮和账房的寄食学生玩耍，就让女佣喊他过来，却迟迟不见人影。我一边用鞋尖哗啦哗啦地磨蹭后院的竹篱笆，一边等他，终于等得不耐烦，就那么双手插在裤袋里哭了出来。母亲发现我在哭，不知为何，直接剥下那件西服，啪啪地打我屁股。我感受到切肤之耻。
我早就对服装感兴趣。衬衫袖口若无扣子，我是不肯穿的。我喜欢白色法兰绒衬衫。汗衫领子也必须是白色的，我会留意将白领子从领口露出一两分来。中秋之夜，同学们都身穿盛装来到学校，我也必定每年都穿茶色粗条纹的法兰绒和服去，在学校的狭窄走廊里尝试像女人一样婀娜地小跑。我总是偷着打扮成那样，以防被人察觉。因为家人们都说我的容貌是兄弟当中最差的，一旦被人知晓那般丑男居然作如此打扮，定会惹来嘲笑。于是，我反而装作对服装漠不关心，而且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是成功了。无论在谁眼里，我肯定都显得既鲁钝又土气。我和兄弟们坐在饭桌前时，祖母和母亲经常一本正经地谈论我的长相之丑。我还是很不甘心，相信自己相貌不差，所以曾去女佣的房间，不动声色地问她们，兄弟几个谁最英俊。女佣们大抵都说大哥第一，其次就是小治你了。我面红耳赤，却仍有些不满。我希望她们说我比大哥更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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