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容貌，在笨手笨脚这一点上，祖母她们对我也不满意。因为持箸的方法不对，每次吃饭都会被祖母提醒，我的鞠躬也被说成是撅臀翘腚不雅观。我被迫端坐在祖母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鞠躬，可无论做多少次，都听不见祖母夸一声“做得好”。
我也很怕祖母。村里的戏棚舞台开幕，请来东京的雀三郎剧团表演时，我每场必看，一天不落。那戏棚是我父亲搭建的，因此我随时可以免费坐到好座位。放学回来，我立刻换上柔软的和服，将一端系有小铅笔的细银链挂在腰带上，再跑去戏棚。生来头一回见识到歌舞伎，我兴奋得看狂言时也多次流泪。那次演出结束后，我召集弟弟和亲戚家的孩子们组成剧团，尝试自己演戏。我以前就喜欢这样的活动，把男仆和女佣召集到一起，给他们讲故事，放幻灯片或电影。当时，我们排演了《山中鹿之助》《鸠之家》《活惚舞[40]》这三个狂言。我从一本少年杂志上摘取山中鹿之助在溪涧岸边的一间茶馆里收服侍从早川鲇之助这一段，改编成剧本。我费尽心思，将“在下名为山中鹿之助……”这长长的一句话改成歌舞伎的七五调[41]。《鸠之家》是无论我读多少遍都会落泪的长篇小说，我将其中尤为悲伤的部分改成两幕剧。《活惚舞》是雀三郎剧团结幕时后台人员必定全体出动所跳的舞蹈，因此我也决定跳那个。经过五六天的排练，终于到了演出当天，我们以书库前的宽阔走廊为舞台，拉了个小帷幕。白天里就做了那些准备，结果祖母的下巴竟被帷幕的铁丝钩伤了。祖母将我们臭骂一顿，说：“你们打算用这铁丝杀了我吗？别学那帮臭戏子！”尽管如此，那晚还是召集了十几个男仆和女佣来演戏，可一想到祖母的话，我心口就堵得厉害。我演山中鹿之助和《鸠之家》的男孩子，也跳了活惚舞，却丝毫提不起劲头，只感到落寞难堪。后来我也时常表演《盗牛贼》《盘宅》《俊德丸》等剧目，但祖母每次都显得很不悦。
虽然我不喜欢祖母，但在失眠的夜晚，我对祖母还是颇为感激的。我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患上失眠症，到深夜两三点钟还睡不着，常在被窝里哭。家人们想方设法，教我尝试了各种办法，比如睡前舔一口砂糖、跟着钟表的嘀嗒声数数、用冷水冰脚、把合欢树叶铺在枕下[42]等，但好像都没什么效果。大概是我这人心眼小，很多事都会翻来覆去地琢磨，所以更睡不着了。当我偷偷摆弄父亲的夹鼻眼镜，啪的一声打碎镜片时，我更是一连几夜思来想去难以入睡。我家隔壁的隔壁是一间杂货铺，也卖少量书籍。有一天，我在那里翻看妇女杂志的卷首插图，其中一张画着黄色人鱼的水彩画，我想要得不得了，遂心生窃意，正不声不响地从杂志上往下撕，却被年轻的店主捉了现行，他大叫：“小治！小治！”我把杂志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路狂奔回家，结果干这种蠢事又加重了我的失眠。我还在被窝里没来由地害怕失火，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一想到自己的家有可能被烧毁，如何还能睡得着？一天夜里，我临睡前去厕所，见到与厕所隔一条走廊的漆黑的账房里，寄食学生正在独自放电影看。白熊从冰崖上跳入大海的一幕幕场景，以火柴盒大小的画面闪映在隔扇上。我悄然凝望，不禁体会到他的那种不胜悲伤的心境。回到床上，一想起那电影，心就怦怦直跳。我时而想到那学生的境遇，时而格外担心放映机的胶片一旦着火出大事可怎么办，当晚直到黎明来临也没能成眠。我对祖母心怀感激，就是在这样的夜晚。
首先，晚八点左右，女佣会服侍我睡下，她须陪躺在旁边直到我睡着。我很过意不去，一躺下就装睡。我一边默察女佣从床上悄悄离开，一边全力祈祷自己能睡着。在被窝里辗转到十点左右，便抽泣着爬起来。那个时间，家人都已睡下，只有祖母醒着。她和老更夫在厨房里隔着大地炉聊天。我穿着宽袖棉袍就走进去，默默地听他们说话。他们聊的总是村民的闲话。有件事我永远难忘，那是一个秋天的深夜，我正在侧耳倾听他们嘀嘀咕咕地交谈，忽闻远处传来驱虫仪式的鼓声，不禁想到，啊，原来还有很多人没睡呢，心里顿时踏实了。
说到声音，又想起一件事。我的大哥，那时在东京读大学，每次暑假返乡，他就把音乐、文学等新玩意儿带回乡下推广。大哥当时在学习戏剧。他发表于一本乡土杂志上的独幕剧《争夺》，在村里的年轻人中广受好评。写完那场戏时，大哥还念给弟弟妹妹们听。大家边听边说不明白，但我是懂的。就连终场的“好黑的夜啊”那句台词里所蕴含的诗意，我甚至也理解。我认为不该用《争夺》而应以《蓟草》为题，后来便在大哥废弃的稿纸一角，小小地写下了我的意见。可是大哥并未改变标题，仍以原名发表了，看来多半是没注意到。唱片也收集了很多。我记得，家里每回设宴款待客人，父亲就大老远地从大城镇里唤来艺伎，我打五六岁时就被她们抱过，听她们唱“很久很久以前”“那是纪伊国的橘子船”等歌谣，载歌载舞。因此，比起大哥那些唱片上的西乐，我更早便已习惯听日本传统音乐。一晚，我正躺着，听见大哥房间里传来优美的乐声，便抬头离枕侧耳倾听。次日一大早我就起床去大哥的房间，随手拿起一张张唱片播放。然后终于找到了。昨晚令我兴奋至失眠的唱片，名叫《兰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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