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比起大哥，我和二哥更亲近。二哥以优等成绩从东京某商业学校毕业后，直接返乡，在我家的银行上班。他也遭到了家人的冷遇。我听母亲和祖母说过，家里最丑的男孩子是我，其次便是二哥，我遂以为，二哥之所以不受待见，怕也是容貌所致。我还记得，二哥曾半开玩笑地调侃我说：“咱啥都不要，只想生得仪表堂堂，对吧阿治？”然而，我从未真觉得二哥长得不好看。我相信，二哥在兄弟当中也是较聪明的。他每天都喝酒，跟祖母吵架。每到这时，我都暗自憎恨祖母。
三哥同我不和。我的许多秘密都攥在他手里，所以对他总是望而生畏。而且，他和我的弟弟容貌相似，被大家夸为美男子，我感觉被这二人一上一下压迫得受不了。直到三哥去东京读中学，我才终于松了口气。弟弟是老幺，长相温柔，所以父母都喜欢他。我一直嫉妒弟弟，经常打他，被母亲骂，所以我恨她。想是在我十岁或十一岁那年，我的衬衫和汗衫的针脚里像撒满芝麻一样全是虱子，弟弟对此大笑不止，我便将他打倒在地。但我到底还是担心弟弟，就给他头上鼓起的几个包涂抹了一种名叫“不可饮”的药水。
姐姐们很疼爱我。后来大姐死了，二姐嫁了，另两个姐姐各自去了不同的城镇读女校。我们村不通火车，得往来于离家二十多里地的有火车的城镇，夏季坐马车，冬季乘雪橇，春季冰雪消融和秋季雨雪交加时则只能步行。姐姐们晕雪橇，所以放寒假也步行回家。我每次都去村头堆积木材的地方迎接她们。即使天全黑下来，路也被雪光衬得很亮堂。要不了多久，当姐姐们提的灯笼从邻村的森林深处隐约闪现时，我就大声呼喊，挥舞双手。
三姐上学的镇子比四姐的小，因此三姐带回的礼物也总显得比四姐的寒酸。有一次，三姐一面红着脸说没买什么，一面从篮子里摸出五六束烟花给我，我当时觉得特别揪心。这个姐姐也总是被家人说长得不好看。
三姐读女校之前，和曾祖母住在厢房，所以我甚至一直以为她是曾祖母的女儿。曾祖母是在我小学毕业时去世的，入殓之际，我瞥见套着白色和服、身子拘挛缩小的曾祖母，还曾担心那个身影今后若是永远烙印在我眼中该如何是好。
不久，我从小学毕业了，但家人说我身体太弱，决定让我再读一年高等小学。父亲说，等我身子骨结实了，就让我读中学，而且像哥哥们那样去东京上学不利于健康，所以要让我去更偏远的乡下读中学。我其实不大想读中学，但还是在作文里写了“体弱憾甚”，博取老师们的同情。
当时，我们村也普及了乡镇制，那所高等小学是我们镇和附近五六个村共同出资创办的，建在离镇子四里地远的松林里。我一直因病休学，但我代表的是原来所在的小学，所以在其他村的众多优等生齐聚的高等小学也必须争取第一。然而，我在那里依旧不学习。我那“很快就会成为中学生”的自矜，令我龌龊地对于那所高等小学感到不快。我在课堂上主要是画连环画，一到休息时间，就绘声绘色地给同学们解说。画那种漫画的笔记本攒了足有四五册。有时我还把胳膊支在课桌上以手托腮，在对教室外景色的茫然眺望中度过一个小时。我的座位靠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一只被拍死的苍蝇就那么粘在窗玻璃上，隐约映入我的视野一角，显得很大，我还当是野鸡或山鸠，好几次都被吓到。我和喜欢我的五六个学生一起逃课，躺卧在松林后的沼泽岸边，聊女同学，大家都撩起和服，拿下体刚长出的稀疏薄毛比着玩。
那所学校是男女同校，尽管如此，我从不曾主动接近女生。我情欲旺盛，所以拼命克制，面对女人胆小如鼠。在那之前，曾有两三个女孩对我有意，但我总是佯装不知。我从父亲的书架上偷出帝国美术展览会的入选画册，脸热心跳地窥看隐于其中的雪白肉体。我养了雌雄一对兔子，经常让它们交尾，雄兔脊背圆弓的样子令我心跳不已。我靠那种事咬牙硬撑。我这人爱面子，所以连“按摩”都没对任何人提及。通过读书了解其危害后，我费尽种种心思想要戒掉，但未能成功。多亏我那段时间每天都要步行走去那么远的学校，身体也胖了起来。额边长了个谷粒般的小疙瘩，也让我很是害羞，用一种名叫“宝丹膏”的药膏把它涂得通红。那年大哥结婚，婚礼当晚，我和弟弟偷偷摸去新嫂子的房间，却见嫂子背对房门而坐，正在绾发。我一眼瞥见镜中新娘那苍白的笑脸，顿时拖着弟弟逃了回来。然后，我死命逞强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真不该用药膏涂红额头，反而令我感到难堪，越发使我抵触。
冬天临近，我也不得不开始学习以备考中学。我看见杂志上的广告，从东京订购了各种参考书。然而，我只是把它们摆在书箱里，一点也没看。我报考的中学在全县最大的镇上，报考人数必定多过录取人数两三倍。我时常被落榜的担忧侵扰。那种时候我仍坚持学习，而且连续学习一周，马上就有及格的把握。一旦学起来，将近夜里十二点钟还不上床，早上一般四点钟就起床。学习时，我让女佣阿民作陪，叫她生火煮茶。阿民无论熬夜到多晚，第二天早晨一到四点钟，都会来叫醒我。当我被老鼠产崽等算术应用题困扰时，阿民就在一旁安静地读小说。后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佣取代阿民跟着我。得知那是出于母亲的指使，我不禁蹙眉揣度母亲的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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