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期的送终，推迟的哀悼
——论林哲佑小说的想象世界
南真祐（韩国著名文学评论家、明知大学教授）
一跨越光州
在历史事实启示我们的众多智慧中，一个便是经历奥斯维辛（Auschwitz）集中营以后，生活依然会持续，文学也仍然会发展。在这层意义上，一位西欧文人曾经慨叹过的“人们经历奥斯维辛集中营生活以后，还能写出诗篇吗？”这一句话，虽然他说的不无道理，但不免觉得它已然成为一个褪色的修饰语。在历史悲剧和惨祸中，有些事情实在难以期望能把它美学化地重现。有些主题和素材因它带给人类的痛苦和悲伤太过沉重，而且牵涉其内的各个政派、团体的反应也过于敏感，故而如果贸然把它以虚构的形式重塑，那么会被人们视此为鲁莽或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如果文学不是给无法命名的现象取名而付出艰辛努力，那么它会是什么呢？如果一个事物或现象只是被丢弃在沉默和空白中，或未能被赋予称号而处于未定型的、可变状态，文学不给它们取名定位，那么所有创造性写作将从何处能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呢？就如以前的文学名著所证明的那样，虽然也有政治、社会的禁忌以及心理抵触，但能成为作品的终究还是有人写出来的。
自1981年写出处女作——短篇小说《狗盗贼》，到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百年旅馆》，林哲佑通过持续的创作，构筑了非常有个性的作品世界。尽管他写出了好几本小说集和长篇小说，但在他后面总是如影子般跟着“1980年5月”和“光州”这一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成了给他文学世界定性的框架。人们对他的第一个评价是“作为那个悲剧现场的见证人及记录员，他承担起时代要求自己重现无法再展现历史事实的重托，把它当作文学的核心课题，默默地致力于文学形象化作业”。当然，给一个作家贴上断定性的标签，有时会超越文学个性的特征，成为束缚该作家的枷锁。但是，在林哲佑到现今的多部作品中，具体例证证明了“虽然拥有许多政治、社会的约束和意识形态的阻碍，但作家还能通过对历史事实的重现和美学变形进行创作，把此二者融为一体，而且还能收获到这样的成果”。对于这一点，人们在评论他的小说技法时，经常使用“抒情性”或“寓言”二词，有可能成为该作家的重要文学资产及策略。这些贯通在他作品世界中的要素，说明他的作品不是单单依靠主题或素材的特异性而炮制狭窄观念的产物，这些要素本身就是很有意义的美丽的展现物。
令笔者感到惋惜的是，迄今为止，总览对该作家的作品评论，与其说是总括、深层地发掘、审视他的作品拥有的多个侧面，还不如说总是在同一地点打转，几乎都反复着类似的评语[5]。当然，我们无法迂回“五月的光州”这一热门主题，横穿他的文学世界。但是，虽然我们从“南北分裂”或“光州”等耳熟能详主题这一“斜坡”滑入他的作品里，但也可以选择与套式化的老路线不同的方向，尝试新的探险。就如所有名著那样，林哲佑的小说能引发评论家们的很多精彩提问，还拥有能承受其重量的耐久性和复层结构。笔者认为，作者随着“光州的文学形象化”这一赋予自己使命的期中结算品——《百年旅馆》的出版，将会探索文学转换点。当作家要跨越光州而前进时，他能启开的文学世界的何种面貌呢？笔者目前无法预测。这篇文章是笔者以对那一转换点的寄望与预测为前提编写的文章。
二幸存者的备忘录
贯通该作家作品世界的一个母题，就是“幸存者综合症”。在他的小说中，很多人物都拥有不能诉说或无法转嫁给别人的极度痛苦的往事，并为它而苦恼。当自己无法承认的来自外界的暴力导致自己身边人无辜地死伤，而自己处于不能对外诉说这些事的境地时，他们将受到严重的精神外伤的折磨，处于自己存在意义荡然无存的内心危机中。
死亡是赋予所有生命体的宿命。但是，就如历史事实所展现的那样，与普通、自然的死亡不同，在光天化日之下，还能酿成无法接受的非命死亡。有可能强制执行对社会成员的暴力致死，而不是平和而平常的自然死亡！如此，当发生政治斗争惨剧，而此后任何政治意识理念都无法对其做出合理的解释时，直接或间接地卷进其漩涡中的人群将会遭受巨大的心理创伤。
人们不管出自什么理由，当失去心爱的人的时候，将会遭受精神上的痛苦。当该痛苦过于庞大或持续太多时间时，该人甚至有可能不能过正常生活。弗洛伊德把人们遭受的丧亲的痛苦，分成正常的哀悼和病态的哀悼。如果说，正常的哀悼是因丧亲而产生的自然反应，是一个随着时间的流逝可以得到缓解的悲痛（mourning），那么病态的哀悼则程度过甚，会产生抑郁症（melancholia）症状。前者承认丧亲的事实，患上抑郁症的后者却拒绝承认亲人的死亡，总是执拗地认为其还活着。若借用日本殖民地时期的一位诗人的诗句——跟语境无关地引用——“爱人虽然离去，但我未曾让他离去”的时候，就会产生上述的抑郁症患者。如此，未能真正“哀悼的丧亲”，将会导致该人内心世界的崩溃，使他的日常生活产生裂痕，不能使之与他人维续顺畅的关系。[6]患上抑郁症的人把他者——死去的亲人视为内在同一化，这将成为过分地厌恶自己，或在对人对事时表露自己未能化解的内心愤怒和挫折感的症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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